rad21951年5月16日,第五次战役第二阶段打响。
与第四次战役后期颇有相似,志愿军在西线战场佯动,并在之后形成防御阵地进行阻击。所不同的是,三十八军与五十军的角色由六十四、六十五军所代替,其下所有机动在朝鲜的志愿军兵团向东线渗透,并在前期欲盖弥彰的军团运动策略之下,达到了预期的效果。
在东线防御的南朝鲜第三、五、七、九诸部成为志愿军首要歼灭目标,这也是第二阶段我军的战略共识。
在歼击过程中,志愿军军团主力迅速击溃南朝鲜第七师,并打开多个战役缺口,在17日授命纵向穿插的一八〇师向东翻越北汉江,并在当日赶奔仓村里、新店里一线,与联军中路反击部队相遇。
在这里要提到一个阴差阳错,湛江来与杨源立的质疑就是建立于时机上的问题,即一八〇师在当时属于单师机动,没有所辖兵团的掩护,他们在第二阶段战役发展到中期的时候才运动到东线。这种运动是让人提心吊胆的,在没有后勤和主力支援的情况下,强行军一百多公里,在人困马乏下抢占朝鲜中部远水洞一线,与美军精锐陆战一师激战,在当时兵团运动中,一八〇师将要面对的无疑是联军反扑的主力!
就在一八〇师与美军激战的时候;21日,由于后勤匮乏,志司电令全军暂停攻击!
孤独的一八〇师所防御的战线截面,在此时的直线距离宽达二十公里,且与敌纠缠在一处,这个时候暂停攻击几乎是天方夜谭。
22日,还在与美军精锐激战的一八〇师得到军部命令,掩护第二阶段中一线作战部队向北转移,而在次日凌晨,师侦察连报告说,侧翼军团已经不告而退了……
在隆隆的炮火中,湛江来从师部走了出来,他端着望远镜,看到敌军26重型坦克在肆虐,阵地上不时涌现的身影与庞大的钢铁巨兽纠缠在一处,爆炸不断,血肉炸得漫天都是。他觉得当初的感觉被印证了,他再一次卷入到了绝境之中。
一天之后,也就是日黄昏,湛江来在师部想单独见一下师长,只是忙碌中始终没见着,后来从一个参谋口中得知,兵团又下了命令,他们要向春川以西转移并继续展开防御,说是要掩护伤员撤退。
湛江来有点莫名其妙,他追问:“兵团点名要一八〇师留下防御了?”
“不知道啊,兵团一个命令,军部一个命令,反正都是要我们留下掩护主力撤退。”
湛江来暴怒了,他推开那个参谋,走到烟雾缭绕的作战指挥工事,冲着师级领导说道:“等命令就等了一天!我们再不撤出去,就得全打秃了!”
一干领导没有作声,湛江来说道:“我不是瞧不起师里的兄弟,我是不想眼睁睁看着他们耗在这里,这个仗不能这么打,我们必须考虑撤退。”
在角落里缩着的唐副主任“呲”了一声,他说:“撤退?就像你在463高地的时候?”
湛江来脑袋上的青筋蹦了出来,他沉声道:“我是带基层连队的,可我知道把连队散开以侧翼掩护中路。你们现在看看,我们师左右还有哪个部队?伤员?除了本师的伤员没动,都他妈回去了!你们脑子是让驴踢了还是让牛顶了?”
“湛江来!这是1八0师!不是你的直属侦察连!也不是你的秃子连!要骂人也轮不到你!”
湛江来听过这话后,全身都在颤抖,他把骨灰袋捏到胸前说:“这都是我弟兄,不是什么秃子连……我们军人是为命令赴汤蹈火,我的弟兄跟着我就没皱过眉头,可是我们这条命不是烟头,不是说扔就扔的,你们手里上万个脑袋在外面拼,如果拼错了,你们以后怎么和他们的父母妻儿交代!”
这时段副师长走到湛江来身边,他拉着湛江来走到外面,递给他一根烟说:“其实我们也很疑惑,兵团命令和军部命令都是向后转移,但是兵团在电报中点了60军的名,我们师不可能独善其身,我们不留下谁能留下?”
湛江来愕然道:“既然师部已经预见到形势的危急,为什么不撤退!”
“没得撤了……”段副师长深吸了一口烟后续道,“晚了,三个团都和鬼子搅合在一起了,命令下不去了。”
之后,段副师长对湛江来说,敌军在收口子,师部是为了军部的一纸命令在前线挣扎,一八〇师被三道命令卡住了脖子;总司令部、兵团司令部、军部,可是上级到下级的命令在时间上是错位的,他们在朝鲜所处的位置也正值联军反攻的箭头方向,这一系列阴差阳错决定了一八〇师的宿命。
段副师长最后的命令是,准许特遣班脱离一八〇师单独突围,但是命令的前提是掩护一批师直伤员撤退,撤退的方位就是五四〇团坚守的城蝗堂渡口。
湛江来得到命令后,军人的热血又涌了上来。这些时日以来,他因为是外籍军团的身份一直没有明确的任务目标,憋得痔疮都犯了,他对刚才在师部的失言道歉。段副师长握着他手说:“别责怪一八〇师,都是好样的,我们是履行军人的职责,我们也深知兄弟的不易,时势造就的不是沉痛,是骨气!江来,请你把我的弟兄们带出去!”
“是!”
湛江来挥别段副师长后向特遣班驻守的堑壕跑去,随后而来参与行动的警卫二排由米肘子带领,当时这子眼泪汪汪的,老兵们知道,那是脱离主力部队的伤心,他们拍拍米肘子的肩头,收拾武器向集结地点潜去。
在堑壕中,不断的爆炸让大家心惊胆颤,敌军的榴弹炮及坦克炮犬牙交错,他们也不知道敌军的炮位距离有多少,爆炸忽远忽近,整个阵地上烟尘滚滚;湛江来见杨源立端着望远镜看,就拽着他喊:“不要命了!还看什么呀!走啊!”
杨源立兴奋地对他喊道:“姥姥的!46巴顿坦克!我他妈的就差这个没开过啦!”
湛江来盯着杨源立道:“老哥,我不会再让兄弟们白白扔进去了,我们回家!”
杨源立搭上他的肩头说:“放心,老哥陪着你!”
湛江来一行人转过堑壕后,他们看着工事中的伤兵有点发懵,四十多个伤员,三十来个医护人员,算上警卫二排那就是一百多人;沈二转抬头望着硝烟弥漫的天空,喃喃道:“就是没伤员,想出去都得脱层皮,怕是出不去了……”
湛江来拎着50冲锋枪走到扯火闪身边,说道:“你带两个警卫排的弟兄趟趟道,走仔细喽,注意炮距!”
扯火闪去了,湛江来拉过米肘子说:“转移八十多个非战斗人员不是儿戏,我得借你的人。”
米肘子苦着脸说:“临走的时候,师部和穆连长都交代好了,我既然调给了你就服从你的指挥,我的人就是你的人,但是你千万别把他们都打丢了!”
湛江来说:“丢不丢的我说得不算,但你放心,你的兄弟就是我的兄弟,能带出去的就一定带出去!”
“可是他们说你是活阎王……秃子连……”
磨盘在一边就乐了:“操,原来这子是怕死呀?”
米肘子抹着鼻涕怒道:“我不怕死!我怕的是兄弟都撩在这!他们就是我的命根子!”
老兵们默然无声。湛江来望着暮色,背对着米肘子掩饰自己心内的哀伤,这几天来的运动防御,阵地上的残酷撕杀,让他觉得突出去几乎是痴人说梦。
在当夜,杨源立和刘三处从师部抬回来两箱手榴弹,前者对湛江来说,每个伤兵拿一个,医护人员拿两个,就算是突围作战也要讲究效率,这些医护人员是很好的供弹单位。湛江来觉得挺有道理,就亲自返回师部又要了四箱子弹,等把弹药分配好后,杨源立拽过湛江来说:“警卫二排太嫩了,掐头去尾,你带人突前面,还是我来断后吧。”
“你少扯,前面是城蝗堂,是我军阵地根本不打紧,你去断后太危险了,老子不给你这个机会!”
杨源立问:“哪谁能断后?你能相信谁?”
他说的不错,前面有自己盯着,中路磨盘机动,后路能交给谁呢?除了杨源立他还能相信谁?
湛江来妥协了,他说:“老哥……咱俩城蝗堂见,不管以前都做了什么,咱一笔勾销,活着回去!”
在炮弹撕裂的夜空中,湛江来在爆炸一闪一闪的间隙盯着杨源立,后者的脸似在犹豫,似在彷徨,湛江来看不清,他只好攥紧杨源立的衣服说:“我们一定要回到城蝗堂,我等着你告诉我,告诉我那个关于你的答案,好吗?”
杨源立握住他的手,他没有回答什么,转身向队尾走去。湛江来在不断的爆炸中望着他的背影,他的背影在无形中隐含着一种力量,可更多的是孤寂。
这个硬汉在死亡降临前究竟给了自己一个怎样的答案?是否亦如湛江来的答案一样?是关于活下去的勇气吗?是关于爱吗?
24日凌晨,一百多人的师直伤员向城蝗堂转移,在接下来的五个时中,这支混杂伤病和医务人员的突击分队在敌军的分割和侧翼打击下苦苦潜行,不断的伤亡让他们看不到任何逃出去的希望。
在遭遇到美军攻击的时候,一些伤势较重的战士不愿意拖累大家,闭上眼睛一动不动装死,等医护人员无奈地放下他们后,他们又睁开眼睛拿着手榴弹向敌人爬去,有的和敌人同归于尽了,有的身中数弹,在最后一刻将手榴弹掷了出去。
在他们甩开一拨敌军来到城蝗堂渡口的时候,队伍只剩下了六十多人,而清晨的城蝗堂渡口弥漫着硝烟,静的出奇。
当时说是渡口,其实不过是几十米宽的浅滩,从浅滩到滩地几百米的纵向沙地上伏尸处处,血水汇于汉江支脉缓缓流去。湛江来拎着冲锋枪在滩前遥望的时候,就见天空中成百上千的乌鸦时而落下、时而飞起,它们啜食着尸体,青黄的鸟喙上血淋淋的,它们似乎习惯了远方传来的爆炸声,瞪着红色的眼睛警视着突击分队。
有些卫生员没见过成群的乌鸦啜食尸体,跪在地上不住地呕吐着,这时扯火闪从对岸跑回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连长!没有接应部队!”
“540团的人呢”
“没见着,城蝗堂阵地哑巴了,一个人都没见着!”
湛江来看着一眼望不到头的尸体,他已经知道五四〇团的人都在哪里了,其实都在阵地上,只不过都拼光了……
就在这要命的时候,身后传来紧凑的机枪声,断后的杨源立、刘三处及宝力道与一股美军连队兑上火了,负责机动支援的磨盘、沈二转赶了过去;湛江来知道这个位置实在太凶险,就命令分队先去抢渡口。
他和老朴的游击队在这一带转悠过,就算城蝗堂阵地丢失了,他也可以带着大家走别的路,只要抢在敌军构筑阵线之前潜入西北方向的清溪山,他们就能在密林中突围到芝浦里,然后直接回到后方。
只是当时的湛江来并不知道,就在他们刚刚到达城蝗堂渡口的时候,城蝗堂阵地不过是刚刚丢失,联军还没来得及收紧口袋,也正是他们早到了几个时才得以突出重围,而整个一八〇师则丧失了最后的机会。
而眼下最危急的是,在他们抢过渡口的时候,身后的敌人开始被他们阻击的火力所吸引,从三个方向围拢而来;当时,湛江来面临的是一个艰难的抉择,与运输队遇袭的情况颇有相似,是任由断后的杨源立等人死在南滩,还是带领六十多个伤员北返后方。
湛江来看着大家流露的眼神,找来米肘子说道:“这里能坚持多久就意味着分队伤员能走出多远,我希望警卫排掩护伤病北潜清溪山,我给你调一个熟悉地形的侦察兵。”说完他望着扯火闪。
扯火闪的眼睛一下就红了!
“我不走!这一次你别想丢下我!”
湛江来把武器弹药归拢一下,任由扯火闪哭喊着,他心里知道,这一刻能阻击的也就他们这几个特遣班的人了,至于能顶到什么时候,就得看老天爷的意思了,不过他感觉心里酸溜溜的……这一次又把苏垛给骗了。
湛江来强忍着锥心的伤感,搂住扯火闪在他耳边说:“把他们带回去,让他们回家,这地界不是咱自己家,别凉在这。”
“连长!跟我们回去吧?你把大家都叫回来,咱一起回家行不?在463的时候你就把我们给丢了,这一次我死活不走!”
“傻孩子……爷们走不了了,这些兵都是一八〇师的骨血,得让他们回去,而且让你回去是有任务的,你得代我向苏大夫道个歉,就说……”湛江来终于哽噎了,他咬着腮帮子,嘴唇在颤抖。他深呼了一口气说:“你还是跟老宋说吧,让他好好干,别给湛连的丢脸,告诉枪嘎子,多生几个娃。”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折返南滩,扯火闪泪眼迷蒙地望着他的背影,犹然间感到决别是如此突然。在他带领突击分队历尽千辛万苦回到我军阵地的时候,那是五天之后了,他们也成为了一八〇师少数回到我军阵地上的幸存者。
当湛江来扑到老兵们身边的时候,这帮老兵油子刚刚击退一次进攻,南滩的散兵坑和短宽的堑壕成了他们的阻击阵地,沈二转和刘三处在浑浊的浅滩摸爬着,在零碎的尸体间收集枪械和弹药。
等两人回来的时候,搞了三个炸药包和一箱手榴弹、七桶汽油和三箱高爆炸药,另外还有若干枪械和子弹,在杨源立布置下,一道宽约百米的阵线拉开了。
磨盘将手里的香烟发了一圈,他对湛江来说:“对面是一个步兵连,打得挺巧,现在估摸是调坦克去了,只要飞机别跟着参合,那就是给咱们面子啦。”
几个人咯咯的乐,沈二转说:“咱哥六个是不是也该叫个什么响头?城蝗堂六壮士?”
刘三处吧嗒着烟嘴说:“多他妈的俗气,要叫就让人感觉直哆嗦的那种,按我说,就叫城蝗堂六大侠!讲的是六个爷们身披黄金甲,手端50冲锋枪,大战美军精锐陆战一师的故事。”
“你他娘的也不嫌臊得慌,你有黄金甲么?”磨盘又想了想问,“黄金甲沉不沉?啥样的?”
宝力道抽着鼻涕,忽然有些伤感,这个蒙古大汉抬头望着天喃喃道:“在我老家,英雄叫巴哈秃尔,长生天是巴哈秃儿的殿堂,是英雄魂归的地方,你们说,我能去吗?”
五个人齐声说道——能!
宝力道宽大的面饼脸绽开了笑容,他乐道:“那我们一起去。”
湛江来瞅了瞅杨源立,后者也盯着他,两个人都在想象宝力道所说的长生天,那是不是英雄的殿堂无所谓,重要的是死亡再一次降临了,而这一次降临似乎充满了宿命的味道。
在美军步兵连发起攻势之前,六个老兵划为三组,湛江来和杨源立一组、磨盘和沈二转一组、刘三处和宝力道一组;他们在城蝗堂南滩散布在散兵坑中等待敌军的进攻。
当时的攻击时间是1951年5月24日午后。
敌军的飞机没有给磨盘面子,在南滩几公里的滩岸阵地,联军的轰炸机从南向北展开了地毯式轰炸;凝固汽油弹、集束炸弹、重磅高爆炸弹将阵地重新犁了一遍。在爆炸中,六个老兵歇斯底里的狂笑着,因为敌军的炸弹是从他们身后开始掉落的,也许是敌军以为防御在北滩的是一个志愿军营级单位,而事实是,在滩岸阻击的只有六个老兵……
也因为如此,敌军26、46重型坦克压过南滩阵地直线开往北滩,美军一个步兵连在准备穿过南滩的时候,这才遭遇到了老兵们的突然打击!
就是在一瞬间,整个步兵连在腰腹的位置被磨盘2hb重机枪硬生生割裂了,沈二转压下了起爆闸!顷刻——埋藏在南滩的炸药轰地爆炸开来,爆炸引燃了滩地遍洒的汽油,步兵连的先头排陷入火海之中,凄厉的惨叫划破天宇,一道长达百米的火墙将两岸隔了开来。
在重机枪扫射下,老兵们从三个位置投掷手榴弹,集束手榴弹爆炸的威力就像连在一起的葡萄,每个点爆炸的瞬间抽光了周围的空气,又瞬间扩张爆裂,敌军士兵的身体在搓筋碎骨后膨胀,在冲击波的撕裂下血肉飞溅。在之后步枪的精准射击下,美军一个步兵排被打死打伤了一半。
杨源立拎着50冲锋枪冲了上去,在低洼地哭嚎的三个美军伤兵被他在近距离打成了肉泥,刘三处从另一个点抢出来的时候打死了两个惊慌失措的敌军火箭手,他拎起火箭筒和弹药在流弹的追射中跳往散兵坑,身后的宝力道又扔出集束手榴弹,爆裂的冲击波不断在百米间的阵地激荡着,股股热浪充斥着整个正面战场。
美军步兵连被打散了,缩在散兵坑中不知道哪里是老兵们隐藏的位置,在交集的流弹中,磨盘的重火力点成为了敌兵围击的方向,就在湛江来在散兵坑中射光步枪子弹后,他看到远处一组人影在装填迫击炮弹。
在不断的爆炸中,他声嘶力竭地喊叫像走了音的唱片,眨眼之间,磨盘的火力点就淹没于火海之中……
湛江来拎起冲锋枪刚要迈出散兵坑,一枚迫击炮弹在身边爆炸了,滚烫的热浪撕裂着他的皮肉,他躺在地上血肉模糊,挣扎着望向火力点的时候,耳朵嗡嗡着什么也听不见……
他依稀看到沈二转举起冲锋枪在散兵坑中激射着,紧接着从四面八方飞来的子弹将他洞穿了,在他吐着血水无力地跪在地上的时候,一枚炮弹撕裂他的身子,整个前身像是被某种力量拉扯着卷上了天空,而沈二转焦红的后半身却依旧跪在那里……
火力点的硝烟未尽,一个班的美军士兵冲了进去,磨盘像个巨人一般咆哮着站立起来,他臂膀上下挥舞,与敌人纠缠在一处,身中数弹却依旧像尊铁塔般屹立着,他紧紧抱住两个敌兵在吼着什么。湛江来看到,在磨盘喊叫的方向,刘三处正端着火箭筒,且哭着扣动了扳机……
剧烈的爆炸将湛江来震醒了,磨盘的半截身子从天际翻滚下来,一直滚到他脚边。
磨盘血肉模糊的身子还在燃烧,湛江来感到一阵窒息,扑上去抱住那半截身子仰天啸叫着,锥心之痛和燃烧的怒火让他的双眸血红一片。他拎着冲锋枪汇合杨源立,当两人翻进堑壕里的时候,刘三处和宝力道也滚了进来。
四个人靠在堑壕上,举枪向外射击,敌兵的火力压得他们抬不起头,他们咒骂着,互相喊着什么却谁也听不到,直到敌兵的一个班翻进堑壕,于是短暂且激烈的枪弹在近距离相互碰撞着——宝力道拦在他们身前,硕大的身子几乎被打烂了,他倒在战壕中的时候,杨源立和刘三处抽出开山镰扑了上去。
湛江来满脸都是血,他抹着眼睛压上弹夹,在两人身后高举冲锋枪激射着,这时身后的爆炸卷起的气浪将三人抛了出去,湛江来口吐血水,头上的鲜血迷糊了双眼,在满目的红色中,他举起枪射倒了两个敌兵,他们中弹后压在他的身上。湛江来挣扎着探出头部,一个枪托却重重地砸在了他的头上……
“江来……这次也要回来……”
湛江来在朦胧之间看到,那是一个五彩缤纷的世界;绿色,诡异的青蓝,像个万花筒在翻滚。
他拎着钢盔默默地在这绚烂的空间中行走,那些色块像是一个个泡沫,内中有逝去的老兵,他随着那些熟悉的面孔走去,依稀听到了团政委老王的唢呐声,他循着那声音追赶,却在无尽的万花筒中迷失了方向。
之后他看到了自己的背影,一身破烂的军装蹒跚着向前走,他跟随自己的脚步,很多次都想赶上去问问自己,究竟这是要到哪里去?可是另一个自己在跑,他怎么也追不上。
就在他心急如焚的时候,他看到身前的另一个自己钻进万花筒中,他赶过去的时候,却看到了童年时代的自己那孤苦凄凉的样子。童年的湛江来冷漠地望着他,冻得瑟瑟发抖,在残破的寺庙中不知道未来会怎样,枪声、爆炸声,像是拉扯着他卷入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
“老弟……”
湛江来醒转过来,他抬起头望着四周,浓密的林子里静悄悄的。
“我还活着?”
杨源立哼笑一声,他咽了口唾沫说:“你这家伙……说梦话都稀奇古怪的……”
湛江来感到浑身酸痛,头部的创伤锥心般疼痛,杨源立说:“在你昏迷的时候缝上了,只要你别皱眉,线就开不了……”
湛江来看到刘三处在林子里警戒,这才意识到自己活了下来,他看了看杨源立,后者的腹部插着一把断折的刺刀……
“老哥!”
“江来……”杨源立闷咳着,一丝丝血水从嘴里流了出来,他苦笑道:“我就是你要找的九虎头……当初我骗了你……”
湛江来呜咽道:“我知道了,蛮牛告诉我的……”
“我就知道是这个狗日的……他是好人呐,受了多大的委屈都不吭一声,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这些有着信仰的人会忍受得了那么多的人生疾苦,他们究竟为了什么……”
“老哥你别说了……我都知道了,我这就带你出去!咱活着出去!”
杨源立无力地摇摇头,说道:“到时候了,让老哥把话说完……多少次都想跟你讲明白,只是没有那个勇气,我不想承认自己就是九虎头,是因为我不堪回首的过去,我只想在这个战场上以一个新的身份重获自由。而战死沙场,是我的归宿……”
“我从就是个孤儿,在成人之前就没吃过一顿饱饭,你也知道饿肚子是个什么滋味,让你翻来覆去地想下一顿怎么办……后来参加国军也是为了这口吃的。我不择手段地向上爬,我知道爬到上面就不用再为下一顿饭能不能吃饱而发愁。可是我爬到宪兵营长的时候突然发现,原来饿肚子的人竟然还有那么多……他们只是想吃的,从来就没想过为什么吃不上饭,国家不行了……鬼子糟蹋你祸害你,让你人不人鬼不鬼,让你的脑子里只剩下一口饭,让你成为粮奴,让你想不到救国……”
“在南京的时候,我看到长官们大鱼大肉,他们忘了国家沉湎于声色,其实这不怪他们,是因为他们以前太饿了,没吃的时候想吃的,得到了就想得到更好的,当时我只是悲伤,连愤怒的资格都没有……”
“南京大屠杀之后,在绝望中我遇到了你的母亲……你知道吗?她的眼睛透露出来的坚定和清澈让我不敢直视,而我偏偏还想望着她,我不放过任何机会,就是想看看她的眼睛里蕴藏着什么……”
“而那双眼睛里出现的……我却不懂……”
杨源立说到这,泪水涌了出来,他握住湛江来的手颤声道:“你的母亲为了我牺牲了,我没有机会再看到她了……她是唯一把我当人看,当一个真正的家人来看的人,这么多年以来,我却连一个答案都没有……直到遇见了你,我能感觉到是她在冥冥中的安排,也是她对我的怜悯……在生死之间,我得到了答案,我也知道了她眼睛中的秘密……”
湛江来在颤抖,唔唔地点着头,他也明白了那个答案,那是湛予香对杨源立的希望与温柔。
“这就是你的答案吗……”
杨源立点点头,他紧握湛江来的手说:“她不是你引以为傲的英雄……她是你的母亲……她是个普普通通的女人,温柔,善良,你只有靠近她才知道那种莫名的力量,这也是我希望你去和苏垛说明的原因……”
“试着抛去这个世间的无奈,试着去爱一个人,那是死亡降临前,你唯一的答案……”
杨源立吐了一口血,他苍青的脸庞泛着一种死亡前毫不相符的愉悦,那种愉悦是解脱,是救赎,是与爱人的相见;他撕开衣服的里衬,将一则破旧的纸张交给湛江来说:“这……不是名单……这是我的弟兄……就像你背着的骨灰袋……我用命相信……他们不会给国家带来危害……他们只是想回家……回家……”
杨源立的手释开了,永远的释开了……
湛江来握着那份名单扑在他身上,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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